卡薩杜埃羅侯爵之女希娃.瑪莉亞被一隻額頭上有白斑的灰色惡犬咬傷,世人謠傳她遭到惡魔附身,恐懼開始在城中蔓延。在教會與侯爵的安排下,瑪莉亞宛如囚犯般,被送進了聖塔克拉拉修道院,準備接受「驅魔儀式」……


這天下午相當反常,德勞拉神父在朗讀時好幾次出錯。最不可思議的是他不小心漏讀了一頁卻沒發現,而且還繼續讀下去。主教的目光從那副煉金術士的小小鏡片後觀察他,直到翻到下一頁。這時,主教打趣地打斷了他:

「你在想些什麼?」

德勞拉神父嚇一跳。

「應該是天氣太熱了吧。」他說。「為什麼這樣問?」

主教依舊盯著他的雙眼。「我相信不只是天氣熱。」他對他說。接著他用同樣的語氣再問一遍:「你剛才在想什麼?」

「想那個小女孩。」德勞拉神父說。

他沒有特別指是哪個小女孩,對他們來說,自從侯爵來訪過後,世界上就只剩那個小女孩。他們談了很多關於她的話題。他們一起重新看過著魔者的文獻和驅魔聖人的回憶錄。德勞拉神父嘆了一口氣:

「我夢到她。」

「你怎麼會夢到一個從沒看過的人?」主教問他。

「她是一個十二歲的白人女侯爵,她披著一頭長髮,就像王后戴著披肩。」他說。「難道還有其他樣貌?」

主教並沒有上天預知的能力,他也不相信奇蹟,也不鞭打自己。他的領土是這個世界。因此,他搖搖頭,不怎麼相信他的話,繼續吃他的午茶。德勞拉神父重新朗讀,這一次小心一點。主教吃完後,神父攙扶他坐到搖椅上。主教坐好之後開口:

「好吧,說說你的夢。」

那是個很簡單的夢。德勞拉神父夢見希娃.瑪莉亞坐在窗邊,窗外是一片覆蓋白雪的原野,她一顆接著一顆拔下膝上的葡萄吃掉。她每拔一顆,藤上立刻再長出一顆。在夢裡,小女孩顯然坐在無邊無際的窗邊好幾年,她努力想吃完葡萄,不過不急,因為她知道吃完最後一顆葡萄,就是死亡的來臨。

「最奇怪的是,」德勞拉神父說。「從那扇窗戶看到的是薩拉曼卡的原野,那個冬天連下了三天雪,害得羔羊都悶死了。」

主教聽了很感動。主教太熟知也太喜歡德勞拉神父,以至於沒能注意他夢中的謎。他欣賞神父優秀的才能與過人的資質,不論從轄區方面或是基於個人情感,他在他心中都有著牢不可破的地位。主教閉上雙眼,準備打個傍晚的三分鐘盹兒。

與此同時,德勞拉神父繼續坐在桌邊吃東西,接著他們會一起晚禱。他還沒吃完,主教已經坐在搖椅上舒展筋骨,下了這輩子最重要的決定:

「你來負責這件事。」

他說出這句話,眼睛還沒睜開,接著發出獅子噴息的響聲。德勞拉神父吃完後,他換到花藤架下平常坐的安樂椅坐下來。這時主教睜開雙眼。

「你還沒回答我的話。」他對他說。

「我以為你只是說夢話。」德勞拉神父說。

「我現在醒著,讓我再說一遍。」主教說。「我把那孩子的健康託付給你了。」

「這是我接到的最怪異工作。」德勞拉神父說。

「你想拒絕?」

「親愛的主教,我不是驅魔師。」德勞拉神父說。「我沒有本領,沒受過訓練,也沒有相當知識,無法嘗試。而且,我們知道上帝派我走的是另外一條路。」

這倒是真的。透過主教斡旋,德勞拉神父已在候選人名單上,與其他兩人競爭梵蒂岡圖書館的西班牙猶太人基金的看管職。不過這是他們第一次觸及這個話題。他們兩個都知道。

「這就是非常重要的理由,」主教說。「處理好小女孩的案例,這會是我們欠缺的推力。」

德勞拉神父自覺笨拙,不了解女人。他認為女人天生具備一套獨特的判斷力,讓她們在面對現實世界的種種運氣,得以乘風破浪。一想到要接觸女人,即使是像希娃.瑪莉亞這般柔弱無依的小女孩,他還是掌心直冒冷汗。

「不行,閣下。」他下定決心說。「我覺得我辦不到。」

「你不僅辦得到。」主教回答他。「而且你擁有其他人十分欠缺的東西:影響力。」

這個詞的涵義太廣,並沒有一個最決定性的。然而主教並沒有逼他馬上接受,而給他一點時間考慮,這天是聖週開始的第一天,他等到懺悔儀式結束再給答覆。

「先去看那個小女孩。」他對他說。「仔細研究她的案例,再跟我討論。」

於是,卡耶塔諾.阿爾辛諾.德.艾斯皮里土.桑托.德勞拉在三十六歲這年,踏進希娃.瑪莉亞.伊艾斯古德洛的生命,也走進了這座城市的歷史。主教曾是薩拉曼卡神學院聲名遠播的神學教授,德勞拉是他的門生,也是當屆以最高榮譽畢業的學生。他相信他的父親是加爾西拉索.德.拉.維加的直系後代子孫,對這位祖先有一種近乎宗教狂熱的崇拜。他的母親是出身德蒙波斯省聖馬丁德洛巴城的土生白人,後來跟著父母移居西班牙。德勞拉不認為自己有她的任何特質,直到他來到新格拉納達總督轄區,才認出自己從她那裡繼承來的鄉愁。

卡塞雷.伊維土德斯主教第一次跟他在薩拉曼卡對談,便感覺眼前的學生是絕無僅有的、幾位能夠彰顯當代基督精神的人士。那是一個冷冽的二月早晨,從窗戶看得到外面是覆蓋白雪的原野,盡頭的河畔有一排白楊樹。這一幕冬季窗景化為夢中情境,往後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這位年輕神學家的餘生。

當然,他們談了書,主教不敢相信年紀輕輕的德勞拉博覽群書。他跟他談加爾西拉索。他的老師倒是向他承認不太認識他,不過記得這位詩人是個異教徒,作品提到上帝的時候不超過兩次。

「次數沒有那麼少。」德勞拉說,「不過這種狀況對文藝復興時期的忠誠天主教徒並不少見。」

在他第一次宣發永願那天,老師向他提議一同前去未知的領地猶加敦半島,他剛剛接受任命成為那邊的主教。對德勞拉來說,他對生活的認識來自書本,他的母親那廣大的世界只像個夢,永遠不會是他的世界。當他從雪堆裡挖出結凍的羔羊時,實在很難想像那螫人的燠熱、散不去腐肉惡臭,和冒著熱氣的沼澤。對主教來說,曾在非洲打仗的他,比較容易想像這一切。

「聽說我們的教士在西印度群島樂瘋了。」德勞拉說。

「還有人上吊呢。」主教說。「那是一個雞姦、偶像崇拜和食人習俗橫行的世界。」接著他不帶偏見地補充:

「就像是摩爾人的世界。」

可是他也想過這是那裡最吸引人的地方。一如在沙漠布道,只欠有能力戰士,強力推行基督文明的益處。然而,二十三歲的德勞拉認為他的人生道路已經確定,他忠於聖靈,聽從祂的指引。

「我這輩子夢想的是成為偉大的圖書館員。」他說。「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。」

他參加了一個在托雷多職位的考試,這個職位能讓他朝夢想前進,他相信他能通過。但是他的老師不屈不撓。

「在猶加敦半島當圖書館員比較容易成為聖人,在托雷多頂多當個殉道者。」他對他說。

德勞拉一點毫不謙虛地回答:

「如果那是上帝的恩典,我願意當天使,放棄做聖人。」

他還沒好好考慮老師的邀約,已經接到派任托雷多的通知,最後他想要的反而是前往猶加敦半島。然而,他們從不曾踏上那裡的土地。他們經歷了七十天的險惡海象後,在向風海峽遇上船難,最後由一支殘破不堪的護航隊救上來,將他們丟在聖塔瑪麗亞拉安蒂瓜德爾達里恩。他們在這座城市待了一年多,癡等大帆船隊伍帶來的信件,一直到這片土地的教區主教驟逝,卡塞雷主教得以接受任命,暫時代理空出的職位。德勞拉從一艘載他們前往新目的地的小船上,遠眺烏拉巴灣壯觀的熱帶雨林,終於能體會母親為何總在托雷多陰沉的冬天深受鄉愁的折磨。璀璨的向晚、來自惡夢的鳥兒,以及紅樹林幽微的腐臭,像是來自一個他從未活過的過往不可思議的回憶。

「只有聖靈能如此巧妙安排,把我帶來母親的土地上。」他說。

十二年後,主教放棄了猶加敦半島夢。他已七十三歲,就要死於哮喘,他知道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薩拉曼卡下雪。就在希娃.瑪莉亞進修道院的這段日子,他決定了替學生鋪好前往羅馬的大道,就要退休。


第二天,卡耶塔諾.德勞拉神父來到聖塔克拉拉修道院。僅管天氣炎熱,他還是穿著一件粗羊毛長袍,他帶著聖水杯和一套器具,裡面有聖油以及與惡魔打仗的第一批武器。院長從未看過他,但是他的智慧和他的氣勢引起騷動,打破修道院的寧靜。清晨六點,院長在會客室接待神父,她訝異於他的年輕氣息,猶如殉道者的蒼白臉色,鏗鏘有力的嗓音,以及一綹謎般的白髮。但是所有特質都沒能讓她忘掉他是主教派來作戰的卒子。對德勞拉來說,他注意的反而只有吵鬧不休的公雞。

「明明只有六隻公雞,啼叫起來卻像有一百隻。」院長說。「而且有一隻豬竟開口說話,另一頭山羊生下三胞胎。」她認真地繼續說:「自從您的主教好心送來那個有毒的大禮後,一切就變成了這樣。」

同樣地,花園裡繁花怒放,院長認為這也是違反自然的警訊。當他們穿越花園時,院長要德勞拉注意有些花的大小和顏色不太真實,有些發出難以忍受的氣味。看她看來,日常生活的一切都有些超自然。德勞拉發覺他就快招架不住她說的每句話,於是趕緊磨尖他的武器。

「我們並沒有說小女孩著魔。」德勞拉說。「我們只說有理由這麼猜測。」

「我們親眼見證的足以證明是這樣沒錯。」院長說。

「請小心。」德勞拉說。「有時我們會把一些不懂的事歸咎給惡魔,卻沒思考我們不懂的可能是上帝的旨意。」

「我謹記聖托馬斯說過的一句話,」院長說。「千萬別相信惡魔,即使說的是真話。」

二樓一片寧靜。一邊是一排空房間,白天時用大鎖鎖上,房間對著一排打開的窗戶,窗外是壯闊的大海。見習修女看似專心手中工作,事實上卻關注著前往監獄樓閣的院長和訪客的一舉一動。

希娃.瑪莉亞的牢房在走廊盡頭,走到那裡之前,他們先經過瑪汀娜.拉波德的牢房,這個女人曾經是修女,她因為拿刀殺害兩名同伴,將她們分屍,遭判處無期徒刑。她一直沒吐露動機。她已經關在這裡十一年,但是她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她的犯案,而是不斷越獄失敗。她拒絕接受終生監禁其實跟當隱修女並沒有兩樣的說法,因此,她提出到遁世修女居住的樓閣當女僕來取代服刑。她的執念之深,簡直跟她的信仰一樣不可動搖,她渴望自由,就算再殺人也在所不惜。

德勞拉難耐好奇,竟天真地探頭往鐵欄杆窗戶窺探牢房裡面,瑪汀娜背對著他們。當她感受到視線,便轉身走向門邊,就在這一刻,德勞拉中了她的蠱。院長覺得擔心,將他拉離窗戶前。

「小心點。」她對他說。「那個女人什麼都做得出來。」

「這麼厲害?」德勞拉說。

「就是這麼厲害。」院長說。「如果是由我決定,她恐怕在很久以前就自由了。她是這間修道院的天大亂源。」

守衛修女打開希娃.瑪莉亞牢房剎那,一股腐臭的氣味從裡頭衝了出來。小女孩仰躺在沒有鋪床墊的石床上,雙手雙腳遭皮帶綁住。她似乎死了,但眼睛閃爍著大海的光芒。德勞拉看見她居然長得跟夢裡一模一樣,身體不禁顫抖,開始冒冷汗。他閉上眼睛,低聲禱告,拿出他所有信仰的力量,結束後,他總算重拾自制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