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黑的扭蛋機》

 

 

 

 

很抱歉，你們的孩子有病

 

如果能孝順，誰想要不孝？

一塵不染的診間裡，戴著細框眼鏡、皮膚白皙的醫生，和一對顯得惶惶不安的夫妻。

「A先生、A太太，檢驗報告出來了，所以今天請你們來。」

未等醫生說下去，夫婦已緊張得互相握住對方的手，像是給予彼此勇氣，以迎接可能到來的壞消息。

「我們抽取了A太太六週大的胚胎基因樣本，化驗結果確認胚胎患有顯性的『安非理奧綜合症』，」醫生盡量說得緩慢，好讓這對不幸的夫妻能有餘裕消化打擊：「你們應該讀過衛生處派發的《新世紀繁殖指南》，第三章有關先天疾病的詳細解釋。確診八週以內的胚胎可以安全執行人工流產。現在你們需要決定，這個胎兒要留，還是不留？」

丈夫看到妻子一臉驚愕、啞口無言，只好自己吞吞口水，問： 「對不起，醫生，我們一時間記不得指南上說的細節，可否請你說明⋯⋯」

「是『安非理奧綜合症』，」醫生仍然保持理性的口吻，「這病症約於十年前確認為先天性的缺憾，目前醫學還查不出原因，只能視為偶發個案。『安非理奧綜合症』分為隱性和顯性，根據我國的統計數字，平均四十個小孩當中就有一個患有隱性安非理奧，一生中會不定期病發。每九十個小孩當中有一個是顯性，長期出現症狀，但現時無藥可以根治。閣下的胎兒就是顯性安非理奧。」

妻子稍稍回神，追問：「每九十個就有一個會這樣？那那些父母都選擇拿掉嗎？」

「咳，不一定。我再簡單說明一下，安非理奧患者從嬰兒階段就會散發出病毒，對外人沒有影響，對雙親卻構成嚴重威脅。父母會出於本能逃避接近嬰兒，即使用意志力克服生理上的抗拒，勉強親近病童以盡為人父母的責任，也會因身心飽受壓力，而減損正常的判斷力與溝通能力。孩子長越大，病毒的威力越強，會透過言語和行為傷害雙親。嚴重的個案會引發父母心臟病、中風，長期憂鬱，甚至有厭世傾向。安非理奧若是確診，唯一能做的是生理上的隔離，把溝通往來的次數降至最低，或可保住父母基本的生活品質與性命。

」夫妻倆陷入沉默，醫生接著說：「所以，A先生、A太太，你們剩下兩週時間可以考慮要不要人工流產。作為醫護人員，我無法提供抉擇上的建議，只能保證人工流產的過程非常安全，孕婦一週內即可完全康復，而且不影響下次受孕。」

醫生看到A太太茫然的眼神，心生不忍，溫柔的說：「剛剛A太太問到，其他確診懷有安非理奧孩子的父母，是否都選擇人工流產。我只能私底下說，大約一半一半。而無論最後留或不留，後不後悔的也是一半一半。」

醫生覺得能說該說的都已經說盡，便靜靜看著他們。

太太含淚點頭，丈夫則強裝鎮定的說：「我們明白了，謝謝醫生。我們回家考慮 一下。」

丈夫扶著妻子準備離開診間，一旁的護士趨前補了一句：「其實現在胚胎在子宮裡，已經散發微量毒素，開始影響孕婦的心智。請先生這段期間特別注意太太的狀況，若有不適務必盡快向醫生報告喔。」護士說完，若無其事轉身回診間，沒有察覺男人的眉頭鎖得更深。

就在夫妻步出大門那一刻，聽到身後傳來陣陣低語：「真慘，聽說是顯性安非理奧。」

「什麼非理？」

「就是『不孝病』呀！就是你對孩子做什麼都不對，不做什麼也不對！不孝病的孩子無論如何都會怪你一輩子！怎麼樣也不投緣，愛卻不能親，折磨呀。」

「這不就是剋父剋母？來討債的！要是我就不生了！」

是夜，太太躺在床上，看著漆黑的天花板喃喃自語：「其實我自己也常常想，寧願沒被生下來。」

原本快要入睡的先生突然驚醒：「什麼，妳剛剛跟我講話嗎？是否哪裡不舒服？」他想起護士叮嚀要加倍留意太太的狀況。

太太平靜的說：「我沒有告訴你，讀到安非理奧症狀的資料，我才明白自己其實也是病患，只是出生的年代，根本沒有這個病名，我的父母也沒機會考慮要不要生下我。我們認識以來，你就知道我和父母的關係很差，不是嗎？」

丈夫一時語塞，只聽到太太長嘆一聲，說：「患病的孩子其實也不想生病，不想傷害父母。如果能夠選擇，患病的孩子也不想被生下來吧⋯⋯至少我自己就是。寧願沒有被生下來。」

她憐愛地撫摸微隆的小腹，似乎知道該怎麼決定。

 

 

 

心虛廣告套餐

 

一般人無感的巨大標語，可能每天都在刺激某些人的痛處。

「小姐您好，請問怎麼稱呼？」

「叫我陳太太就好。」

「陳太太，有什麼可以為您服務？」

「我去年和先生在美國閃電結婚，隨後回來台灣定居，才剛剛慶祝一週年紀念，卻發現我老公出軌⋯⋯」女子說著哽咽了起來。

徵信員一聽，職業鑑識眼立刻啟動，這女人，美國籍、打扮中產，應一般人無感的巨大標語，可能每天都在刺激某些人的痛處。該可以海撈一筆：「陳太太不用傷心，我們一定竭誠為您服務，替您出一口氣！從現在開始，您不需要孤軍作戰，讓我們為您打前鋒、做靠山！守護你的權益，幫你擊退第三者，奪回你應得的一切！」

女人聽得出對方的語言極盡煽動，不禁為來此一趟感到些許懷疑。

徵信員見她猶豫，覺得更要加油添火：「外遇的男人通常千方百計隱瞞，我們可以替您揭穿所有謊言！不想再活在謊言，抓姦在床就是遏止外遇的最佳方法！證據確鑿，他們就沒有回頭路！」

「沒有回頭路？！」女人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。

徵信員趕忙解釋：「啊，我是說把他們骯髒的孽緣砍斷！讓陳先生知道，辜負髮妻是社會和法律不允許的！他就會覺悟、乖乖回到陳太太您身邊。」

女人問：「你們會怎麼做？」

「筆錄、拍照、錄影、收集單據，全面蒐證！讓您不再被蒙在鼓裡！」

依照過往的經驗，通常說到這裡，客戶的眼神就會燃起熊熊的戰鬥與勝利火光，也代表這宗生意八成成交了，可是眼前的陳太太卻一副面有難色。

「這樣真的好嗎？」她似乎在問對方，但更像是問自己。「人其實有變心的權力，他若不再愛我，找人查他逼他，這麼強求會不會太難看了？最後，淪落到一點自尊也沒有⋯⋯我為什麼會來找你們⋯⋯」接著突然掩面大哭。

最怕遇到這種所謂思想開明、受西方個人主義薰陶、講求平權的客戶了！看來不會是什麼痛快的大生意，徵信員暗自嘆了口氣，從抽屜深處挖出塵封多時的「心虛廣告套餐」資料夾，決定最後一搏：「陳太太您真是高貴、溫柔又厚道。若您不忍心查探細節，這裡還有一個很適合您的，保證不傷感情的妙計。容我為您介紹一下好嗎？」

陳太太噙著淚，點點頭。

徵信員感覺很受鼓勵：「首先，我們會調查陳先生與外遇對象經常出沒的地方，買下周邊顯眼的廣告燈箱，刊登我們的徵信廣告。尤其女方住所和公司附近特別密集，讓她不管上下班、出門或回家都無法視而不見。請相信我們的經驗，偷情的人就是賊，作賊一定心虛！即使她不願知難而退，諒她此後也不敢明目張膽！如果您願意再加一點費用，我們還可以派人在附近徘徊，故意被她發現，讓她更加提心吊膽，受盡精神折磨。」徵信員說完，由衷讚佩老闆當初想出這個點子，為客人服務兼打廣告，一石二鳥。

陳太太想起那些豎立在公路旁的徵信社廣告，斗大強勢的字眼「外遇」、「抓姦」，怵目驚心，或許小三看到真會心生警惕，發揮嚇阻作用也說不定，至少可以嚇嚇他們。

「嗯，我確實是因為看到你們的廣告才找到這裡來的。」

徵信員連忙高興的附和：「對啊！這我們可是找專人設計的！」

他們談妥細節，陳太太同意購買二十個巨型燈箱一季廣告。

一星期後的某天，陳先生說晚上要回家吃飯，有事情想談談。陳太太整日裡時而悲傷時而不安，料準老公是要跟她攤牌─離婚，和新歡廝守終身。

當晚，面對一桌冷掉的菜，他們誰也沒胃口。

終於，先生深深吸了口氣，說：「對不起，我欺騙了妳。早在我們結婚之前，其實我已經有了妻子⋯⋯」見女人目瞪口呆，他連忙解釋：「我跟她沒有感情的！我愛的是妳！只是⋯⋯公司有過半股份屬於她，她手上又有人脈，她若翻臉，我的事業就會毀於一旦。」

女人儘管傷心，卻又為男人終究選擇的是她，感到莫大安慰。

「那你為什麼忽然要告訴我真相呢？」

男人說起近日上下班總會路過無數抓姦廣告，忍不住摀著臉，說：「我受不了啦，我良心不安，覺得太對不起妳！我快要崩潰了！求妳原諒我好嗎？我對妳是真心的。」說完又緊緊握住她冰冷纖細的雙手。

她忽然想到八點檔的戲碼。「那個她⋯⋯她住在哪裡？會不會帶人找上門⋯⋯打我？」

男人倒是不敢坦言正室就住在隔著兩條街外的社區。「絕對不會！她住在很遠很遠的那一邊，而且我絕不會讓她發現這個家的存在，我發誓會好好保護妳！給我三年時間，我會想辦法離婚，光明正大和妳在一起！」

一星期後，女人決定分手。因為這期間無論上街、買菜、上瑜伽等等日常瑣事，總會在附近密集地看到徵信社的巨型廣告，十幾二十個斗大強勢的「外遇」、「抓姦」，令人怵目驚心......而現在，她正是那個小三。

 

 

 

懷疑狙擊手

 

是誰下的毒手，讓晚上想到的好念頭，早上醒來卻覺得荒謬。

「報告隊長！昨晚他睡前洗澡時，想到幾個創作新點子！打算明天起來便著手執行！」狙擊手A說。

「報告隊長！ 我這個昨晚失眠，居然半夜三更爬起來，打開筆電劈劈啪啪寫了一萬字！寫到又笑又哭，天快亮才去睡。」狙擊手B說。

「報告隊長！ 我那個躺在床上胡思亂想，忽然熱血上湧，打算跟暗戀對象示愛！還有，覺得受夠了，決定下次老闆再欺壓他便翻桌辭職！真不知哪來的自信......」狙擊手C說。

隊長說：「早就跟你們說，要提防人們睡不著或洗澡時的靈機一閃，所謂的真我時刻！

「A，你在他早上轉醒之前，務必射破他的新點子，並說服他的理智，他洗澡時想到的主意超蠢，根本不可行，沒有人會欣賞，完全不值一試。

「B，趁你那個中午起床前，打開他的文稿檔案，修改到誇張濫情、邏輯不通，讓他重看時為自己寫的鬼東西羞愧、無地自容！順道告誡他的記憶，讓他相信半夜寫的文章都不能見人，將來也萬萬不可寫完立即投寄或發表。

「C，你要讓他相信自己沒本錢也沒本事冒險。他不會有任何好運氣。並協助他預想失敗的種種可怕後果，越嚇人越好。叫他甘心認命，放棄爭取。」

狙擊手們應命，各自為獵槍裝上「懷疑」子彈，預備擊破當事人每一個大大小小的創意、真心與夢想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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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有故事都源於對生活的一些「為什麼？」，然而出現很多問題，可能需要想解答。但這文章的內容中的小幽默會讓人會心一笑！ 

 

 

本文摘自《黑的扭蛋機》

出版社：大塊文化

作者：Emily